1985年的暑假,我到学校工作才一年,就接到了一个重要任务,作为随队医生,跟随我校一批老教授前往厦门参加交通部组织的首批部属高校高级职称评审会。出发前,我从领队人事处印文甫处长那里得到了组队名单:著名航海家、老院长陈嘉震,海商法创始人魏文达教授,船舶设计制造专家刘百庸教授,机械设计制造专家范广洲教授,以及留苏副博士李治平副教授。这些人物都是学校当时著名的专家学者、现在依然仰之弥高的校史人物。随队前往的还有人事处的金淑敏、雷锡林两位女老师,一起负责照顾教授们的生活。
文中提到的5位老教授,前排左二陈嘉震,左六魏文达,左七刘百庸,左八范广洲,二排右三李治平。
前后20多天,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日子:其一,能与一批学校最负盛名的专家教授近距离接触,并日夜相伴相行,感到万分荣幸。其二,人生第一次坐飞机简直不可想象,感到无比幸福。其三,第一次走到了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又是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厦门,难以言喻的兴奋。
陈嘉震院长当时已过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腰板笔挺,衣服总是保持着整洁挺括,一尘不染。据闻他毕业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绅士风度十足。他讲话不多,和蔼可亲,但不缺威严,上海海运学院团队都默认陈院长是核心。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在评审会前所讲的一段话,因为会前正好是早餐时间,我们都是集中用餐,他在席间说:“我们国家建设四个现代化,现在最急需的是人才,今天我们到这里是选拔人才来的。虽然我们中间有一部分人已退下来了,但还有一部分人正在工作,我们都要负起责任,对评审的每一个人负责,不要因为材料不全或有疑问就做否定,应认真核实,如果可以,只要材料能及时补充、得到证实,我们应该允许这样做。”他的意见成为了评审委员会的共识。当时评审委员会由交通部科教司领导和来自大连海运学院、上海海运学院、集美航海高专、广州航海高专等学校的专家教授组成,记得有18名成员。在评审过程中,确实有多位申报者存在资料不全、证明不足问题,但经过补充和说明,得到了专家委员会的认可,并通过了评审。我由于帮助他们传送材料,知道了这些情况。也因为这些原因,评审工作居然延长了几天时间。陈嘉震院长是福建人,曾经就读于集美学校,评审结束后,我们参观了集美校区,陈院长担任了一次义务讲解员。当参观到近代实业家、教育家陈嘉庚先生的纪念馆时,我问陈嘉震院长:您的名字与他只有一字之差,与陈老先生是近亲吗?他笑笑回答说:纯属巧合!
陈嘉震(1913—2003)福州人。中国著名航海教育家。1934年毕业于福州马尾海军学校航海科。1938年于英国皇家海军航海学院毕业。回国后历任贵州桐梓海军学校学监、航海教官,上海海军学校航海科主任,上海交通大学航管系教授、国立吴淞商船专科学校校务委员、上海航务学院院务委员会委员、副教务长兼航海系主任、大连海运学院副教务长等职。1958年参与筹组上海海运学院。1981年至1983年任上海海运学院院长。曾任上海市政府代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副组长、中国航海学会常务理事、上海市航海学会副理事长、国家科委航海专业组组员。
魏文达教授是我国当时最著名的海商法专家,在那批评审专家中,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位,已是80岁的耄耋老人。他虽然身材略显臃肿、反应比其他人慢些,但思路清晰、精神很好,是一个严肃认真的人。在评审会期间,晚上都由我陪他散步,因而聊得很多,由于没有学术上的共同背景,聊得大多是家长里短。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魏老讲述了自己年轻时候锻炼的事情,他说:“学校在浦东大道刚开办的时候,我住在淮海路,每天早晨上班,我先跑步到延安东路渡口,摆渡到浦东陆家嘴后再坐学校派的轿车到学校。所以,我现在精神好、身体好,与年轻时的锻炼分不开。”然后,他看看我,微笑着说:“你很年轻,身材不错,坚持锻炼,以后会有帮助的。”魏文达教授虽然为我国的海商法建设做了很多工作,也为国家争取了很大利益,但在10多天的接触中,从没听他表过功。魏老生活作息规律,每天散步回来,他先在自己的寝室里安静地看一会儿书,22点左右准时洗漱休息。
魏文达(1905~1994年),天津人。1919年至1924年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1928年至1934年在东吴大学法学院学习,毕业后获学士学位。1934年至1935年在英国伦敦特许保险学院进修。1935年至1949年在东吴大学法学院和上海大夏大学任教授,讲授海商法,同时执行律师事务。1962年起,转入上海海运学院(现上海海事大学)任教,并担任上海港务监督长顾问、中国海商法起草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英国劳氏船级社理事。魏文达教授长期从事海商法的研究和教学,是我国海商法学创始人之一。
范广洲教授当时在专家组中是最年轻的一位,60岁刚出头。他也是团队中最活跃、讲话较多的一个。范教授个子不高,戴副金丝边的宽眼镜,镜片后的眼中总是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令人着迷。他带有浓重的苏北口音,发出的声音总是略带嘶哑。后来,我才听他说起原因:“我曾经到仁济医院五官科看过病,医生说我没有学会讲话,我觉得是笑话。但听了医生的解释,我搞清楚了,应该是小时候没有学会正确发音。”评审会期间,汇聚了当时交通部院校的一批科技和教学精英,连续聚在一起10多天,机会难得,范广洲教授经常与同行们进行学术探讨以及未来发展方面的交流。有时,他也会抽空给我讲科学问题,增长我的见识。可惜,年代已久,记不起详情了,但还能记得他眼神中的睿智。
范广洲(1924-2007),机械学教授,江苏盐城人。198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毕业于英士大学机械系。建国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工程学院副教授。曾任中国机械工程协会机构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1976年以来,致力于工业机器人的研究,设计制成《主从式液压伺服机械手》《机械手力感系统实验装置》等。后者获1982年上海市科学技术进步3等奖。发表有《导弹舵机构的近似综合法》《利用螺旋快量解低副机构运动学》《关于操作机的模拟操纵问题》等论文,1993年获政府特殊津贴。
刘百庸教授当年69岁,自称70,北京人,在一批专家中个子最高、身材最魁梧。印象中他平时话不多,是一位宽厚、诚恳又有原则的长者。他身体不是很好,有高血压病和高度近视症(可能有青光眼),是我们这批人中最需要关心照顾的一位。评审工作结束后,大家准备返沪,我也很高兴,因为那时我在热恋中,想想回家可以与恋人相见就十分兴奋激动。但在临行前两天,刘百庸教授提出一个请求,并得到了学校领导的准许,他说:“我年纪大了,好不容易到了福建,特别想看看在福州生活的妹妹,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要去福州妹妹家住几天,但让他一个人前往我们不放心,必须找一个人陪同,这当然就成了我的任务。说实在的,当时我心中一百个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毕竟这是老人家的心愿。陪刘老先生坐火车从厦门到福州,火车慢,好像用了7、8个小时才到达。在福州,刘老逗留了一周,住在妹妹家,我则住在他妹妹家附近的宾馆。去的时候在他妹妹家吃了顿晚饭,走的时候也吃了一顿饭,这两顿饭是我在福州的开始与结束。平时,我自己安排,隔天去看望一次刘老先生。记得临走前吃饭的时候,只有我的一碗海鲜面上加了两个荷包蛋,我不好意思地问,你们怎么没有?刘老笑着说,“你是客人,临走送行祝一路顺利,‘好好滚蛋’”,大家都笑了。显然这一周的时间他很开心,遂了愿。回沪的路上有30多个小时,我们住在一个火车包厢内,刘百庸教授说非常感谢我陪他去看望了亲人。他感叹道:“30年代出家门,求学、闯世界,大多时间在乱世中度过,国家这么大,现在终于稳定了,读书、做学问是个好时光,可惜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做不了贡献了,让我们出来担任评审专家,对我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为学校做贡献了。”看到他眼底的欣慰激动、听到他讲话的高兴劲,我觉得这一周时间非常值得。回沪后,那些专家中,刘老是走得最早的一个。
刘百庸(1916~1996)船舶设计、制造教授。北京市人。198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6年获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研究院造船与轮机学硕士学位。曾任吴淞商船专科学校副教授。建国后历任上海航务学院、上海海运学院、大连海运学院副教授,上海海运学院船舶原理教研室主任。担任《中国大百科全书》交通卷船舶分卷主编。发表有《中国轮机发展趋势》《关于船舶载重线问题商榷》等论文。编著有《船用蒸汽机》《船舶原理与构造浅说》等书。1993年获政府特殊津贴。
李治平老师,因为是副教授,当时年龄又小一圈,50多岁,所以在大家面前一般不主动发言,问到他了,他才讲话,刚开始,在老教授面前他十分腼腆,到后来熟悉了才好了很多。记得到厦门的第二天,魏文达就直接问李治平:“学校很给面子,为什么让你一个副教授来做部里的高评委?”李老师瞬间脸就红了,搓着手腼腆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魏文达还想说什么,印文甫赶快过来解围说:“部里让我们出5个高评委,学校还有一个老教授年龄大身体吃不消,最后学院领导班子商量确定水管系的李治平老师出任评委,理由是交通部院校中他是最高学位者——留苏副博士,没有可比性,报送部里并得到了批准。”陈嘉震接过话题:“这种状况是历史造成的,我们这次评出了教授,下次就不会有这样的尴尬了。”这才缓解了李治平副教授的局促。
李治平(1934.11.19 - 2014.9.18) 广东梅县人,中国共产党党员,教授,硕士生导师。1937年从印度尼西亚回国,1956年毕业于大连海运学院航务管理系海运管理专业,后留校任教。1958年11月留学前苏联敖德萨海运工程学院研究生院,1962年12月获得技术科学副博士学位。1963年4月起任教于上海海运学院,历任航海系副系主任、总支委员,水管系副系主任、总支委员,航海系货运技术教研室主任、海船积载学科带头人。1991年被聘为教授,1993年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整个评审会期间,随队工作人员都不得进入会场,需在场外候着。在会议室外,基本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只有在发生争论的时候,偶尔听到点声音。一天评审工作结束后,专家们虽然很疲惫,但走出会场时,我觉得绝大多数是带着愉快的心情出来的。每天我都陪同我校的专家一起就餐,餐桌上没有人讨论评审的事和过程,我想这是纪律,他们遵守得非常好。只有一次例外,讨论了印文甫要不要申报副研究员的事。
厦门合影:魏文达(右)、冯晨曦(左)
一次短暂相伴相行的经历,就这样深深嵌入我的记忆中,多少年依然挥之不去,时而在梦中似乎还能听到他们的呼唤声:“小冯!”那是带着不同乡音而又一样亲切的呼唤声。这声音伴我33年了,我觉得应该写些东西,聊表寸心。这几年暑假已多次坐在电脑前准备写下点东西,但突然发现我无法深入他们的思想,连那次评审中有哪几个人评上了教授、副教授也没搞清楚,而且因为时间久远,原来的人物大多已离我远去,他们的形象也不再那样清晰了,唯有他们的神采还留在脑海之中。今天,我鼓起勇气写下的只言片语,只是脑海中留着的最深刻的真情实感,因为真实并感动,所以才留住了、记住了。
(来源:上海海事大学微信公众号)